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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札记

对我而言,James P. Carse 的《有限与无限的游戏》(原书名 Finite and Infinite Games: A Vision of Life as Play and Possibility)是一本启示之书。

跟随书页,用“游戏”的视角看待习以为常的风景,而且是带着哲学式的朴素和精准,这个过程不光是给我带来启迪,也让我不断体验认识刷新、心智冒险的兴奋和乐趣。

不过,我也开始回想,以我阅读人文社科文本的经验来看,这算是杰出作品的共性吗?只就最近来说,阅读 Two cheers for anarchism 和齐格蒙特·鲍曼的《社会学之思》,都让我有过类似的体验。 但不管怎样,与托翁的那句名言不同,幸福的家庭或许相似,杰出的作品总是各有各的不同。这本书是冥想的文本,最适宜读者跟着它一起沉思,所以文字很干净,不会讲那么多故事、也不去引述成体系的理论 —— 即使文字间零星会出现被引用的话,但不论原来说话的人带着怎样的语境,在这部作品里都好像在为作者的“游戏”世界观发声,成为其中的有机组分。

这样的文本看起来简单,想要引人入胜却难度十足。为了带读者诸君一窥原著的世界,我想先引用一段原文如下:

文化则是无限的游戏。文化无边界,在一个文化中,所有人都能成为参与者,无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因为一个社会精心保持着时间边界,所以它将自己的过去理解为一种宿命,或天命。也就是说,它的历史轨道有明确的起点(某个社会的创立者总是特别得到纪念),以及明确的终点(它的成功性质重复体现在比如“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这样的官方口号中)。

因为文化没有时间边界,所以文化并不将它的过去理解为宿命,而是视为历史,也即一种已经开始但永远指向无穷开放性的叙事。文化是人类的事业,拒绝使自己免于惊讶。生活在这样有力量的图景中,他们便避开权力,喜悦地做着各种拓展边界的游戏。

社会是权力的展示。它是剧本性的,拥有既定的剧本,对剧本的偏离,马上会很明显地被看出来。偏离常轨是反社会的,因此被社会通过各种制裁所禁止。越轨之所以被禁止,原因很简单。如果社会成员不遵守社会固有规则,那么规则的数量将会变化,其中一些规则会被彻底抛弃,这将意味着过去的获胜者不再能保证获得对自己头衔的仪式性认可,从而失去权力——就像是俄国革命之后的俄国王公。

保证许多游戏的规则不被窜改,是社会的一项重要功能。像学术评审、贸易和职业的许可、宗教职务授任、国会对官员任命的通过和政治领袖的就职,这些流程都是社会对某些人在特定的有限游戏中进行竞争所做的批准。

然而,越轨却是文化的本质。谁要是仅仅跟随剧本亦步亦趋,重复过去,那么就是文化上的赤贫者。

越轨的性质各有不同,不是所有对过去的偏离都具有文化上的意义。切断与过去的联系,导致对过去的遗忘,这些做法在文化上毫无价值。给传统带来新的思维方式,使我们对一度熟悉的事物生出陌生感,对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进行再审视,这样做才是有意义的。

文化偏离不是将我们带回过往,而是将开始于过去并尚未结束的东西继续下去。而另一方面,社会习俗要求在未来完全地重复过往。社会对于不朽这件事情念念不忘,而文化与不可知的各种可能性的欢笑琴瑟和鸣。社会是抽象的,文化是具体的。

有限的游戏能够反复玩无数次。诚然,游戏的获胜者总是在某一时间的特定游戏中获胜的,但是他们获得的头衔的有效性都有赖于此游戏的重复进行。我们纪念早期的伟大橄榄球队运动员,但若橄榄球消失,不出十年,我们恐怕就记不起他们了。

正如我们所见的,因为无限的游戏不能有终点,所以它也无法重复。不可重复性是所有文化的典型特征。莫扎特的第四十一号交响曲不可能再创作一次,伦勃朗的自画像也不可能画两次。

社会将这些作品保存起来,认为它们是那些在各自游戏中获胜者的战果。然而,文化并不将这些作品视作奋斗的产物,而认为是奋斗过程中的瞬间——文化即奋斗本身。文化传承着莫扎特和伦勃朗对文化的传承,而二人对文化的传承,是通过自己的工作:对他们所接受的传统进行的原创性或改编性塑造。他们的工作是如此原创,以至于其他人无从复制,但是却呼唤着其他人原创式的回应。

正如无限的游戏有其规则,文化则有自己的传统。无限游戏中的规则能够自由达成或自由更改,文化传统也会被改造,并在改造中发生变化。

准确地说,文化并不是拥有一个传统,它本身就是传统。

正如开头所说,本书是用一种适合冥想的文字风格写作的,划分为一百零一个小节,又把它们按主题的共性放在七个章节下。这是其中的第 35 小节,出自第二章《没人能独自玩游戏》,我在引用时加粗了一些特别精彩的句子。

这是一个把两种概念有意对照、比较的一节,社会是“精心保持着边界”的,是恪守于剧本而抗拒变化的,而文化的本质却是原创、是越轨,是进行不可重复的新的塑造。我相信我的读者们都很熟悉这里写到的“社会”的秩序,对历史开辟者的尊崇,对不朽的迷恋,也是听起来很熟悉叙事。但不管这样的视角是否“正确”,在此对比之时,我们意识到这并不是唯一的认知方式。我们能欣赏、共情、参与创造的那些作品(伦勃朗、莫扎特的创作),其实都是在打破既定秩序的过程里才不断创造出来的。这种打破,这种原创,在这一章还有一个更具有感染力的词,叫“传奇性”。如果我们也想接续这种传奇,那么就不能止步于社会的规则和叙事(你可以说是“规训”),而意识到,还存在不同的“玩游戏的方式”。

如果只是单纯的二元对立,那这本书还不至于让我觉得精彩。

作者不光指出不同形式的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谈它们有如何不同的性质和运转规则,还谈及两种游戏里都有的矛盾和悖论。比如紧接着的一章就讲,社会其实是文化的一种,而只是社会成员总是需要通过自我说服,忘掉这一点。同样的,社会成员作为有限游戏的参与者,必须自我遮蔽,才能忘记这个游戏是自愿参与的,游戏规则的所谓强制性,其实是由参与者自己所赋予的。

社会这个游戏,也有自己奇怪的逻辑和矛盾。作为社会重点保护的对象,财产,是一个需要花费大量精力维持的结构,却也是财产持有者的“双重包袱”(38-40章)。社会语境下的财产,是为了让人留意财产背后的人在竞争中的胜利,是一种头衔与标志。因此持有者需要证明财产和之前为了赢得竞争所付出的努力是相称的,财产的数额是合理的“补偿”。只是如此还不够,财产还需要被使用,付出所获得的东西需要被“消费”。而一个人手头的权力越大,财产越显著,社会就越是期待他们表现得懒惰、无所事事:富人需要坐豪华轿车出行,有闲阶级需要用各种消遣和无用品来填满时间。此时的“消费”和过去财富持有者在竞争中展示出的技能与力量对比鲜明,仿佛只有如此,胜者的身份才能被最充分的彰显。

当我按作者建议的方式去思考社会、头衔、财产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惯常相信的认知,蛮可以在无限游戏的棱镜下,变得“有趣”,甚至“滑稽”。

想到要推荐这本书,我其实有一些紧张。这并不是说这本书是“难读”的,我觉得这本书言语是很平实的,每个篇章不长而层层递进,所以想要跟随思路、找到阅读的“换气点”并不会过分困难。这本书的句子是简短的,又掷地有声,组成这么一本小小开本的书,反而是让我天然容易亲近的。

但我又觉得这本书和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录》属于同一类,即使这次是从头认真读到尾,我也还会觉得自己读的仓促,会始终准备着下一次重读。我曾经翻过乔治·斯坦纳的访谈录《漫长的星期六》(这里有一篇网络上的读书笔记),里面他说自己会把旧约和笛卡尔的这本《沉思录》在手边反反复复的看,不断地获得启示 —— 我也受此影响,渐渐体会重读经典的意趣。

像今年读的《锻炼》或《人类简史》这样的书,我可以满含求知欣喜地把一些逻辑清晰、有实证证据的观点分享出来,也更容易让我的读者感受“新知”的魅力。但这种思辨意涵丰富的书,让我诚惶诚恐,虽然自己被邀请进入作者的世界,也在遨游途中采拮到奇芳野草;但不敢把眼前所见仓促概括,恐怕自己的理解不够深,担心误导未读过原著的读者,也不愿贻笑大方。

那么,我能做的就只是沉默吗?我想也不是。当我记述自己的理解、真实的惊喜和共鸣时,这怎么不是一种“原创性”的回应呢?这本书教会我的,正是可以始终去玩无限者的游戏,去认识到“我是自己的天才”,而用“天才回应天才”。意识到这点,我才放松心态,认定自己真诚的书写自有其价值。

书本的最后一章只有一句话。如果放慢节奏,跟着前面的文本一起沉思,读到这里时可能会收获一种“闻道”者的欣喜。

在那个瞬间,我想的是:“多酷呀”。

Originally published on by star-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