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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一本园林书

来到苏州以后,逛园林变成一件不太麻烦的事。尤其办了张园林的年卡,心态也迅速起了变化,院墙之内,好像是一个设计别致、公园一般的去处,有时只匆忙绕一圈,在一两个开花、落叶或盆景处伫足一会儿,另一些时候(往往是游客稀少的时分)有心情细细逛一逛,在比较熟悉的园子里找一个角落坐着,晒晒太阳,茶室喝杯茶,在脑海里把近处的声音消去,与更远、更古的什么东西神交。

但自己鲜少看专门写园林的书,有意无意的让感性主导着整个审美体验。直到最近遇见一本书叫《活的中国园林》,作者是唐克扬。在书店读到开头之后,回去从图书馆借了过来,几乎毫无干扰的读完全篇。

相比实地踏访,纸面上的视角有如高空俯瞰。能看到眼睛直观不见的过往,也能不受牵绊的进行跨地域的比较。在这个维度上亲近园林,是我的第一次。

这本书的前面部分,作者从建筑师的视角追溯园林的传统(或曰历史),又通过建筑史或学术史的考究,描摹出苏州如何获得现在的声誉,因缘际会成为园林遗产的代表。这段少有人知的经历被「发现苏州」四个字概括,而写出中国园林这个概念是如何在二十世纪的历史里被确立、被经典化的。

到第四章前半部分,以贝聿铭主持设计苏州博物馆新馆舍为引子,其实写古与今碰撞之下“新”的园林空间。这种形式和理念,在近几十年逐渐流行,甚至承载起不少人的精神向往。

到这里,我新学到的不止是关于建筑和这种城市的种种掌故——这些东西对我来说相当有趣——也给我「理解关于园林的观念如何形成」以更多的素材。用德意志哲学风格的话说,是帮我去批判和反思。

掌故

园林不止于明清。

广州的南越国公署园林,可能是如今最早的园林遗存,有着豪放的尺度。不过普通的人面对着发掘出的残垣去想象,大约只剩困惑,而在顶楼建有一个依据学者设想恢复而成的“古代园林片段”,这两个园林在正投影上彼此重叠,仿佛一件不经意而成的当代艺术品。

艺术家皇帝宋徽宗,以巨大的成本网罗工匠和石材(即「花石纲」),修建艮岳,而不久后就遭遇金兵毁坏,直到五百年后因黄河泛滥被掩埋在地表之下。

万园之园圆明园的历史,每一个中学生都能讲得出,它是乾隆皇帝赞助的恢宏营建,收集了本土的各地风景,还开创性地包蕴了舶来的西洋景,最终又见证了近代的侵略战火。

我们所见的园林遗存,上溯到明清的已是少数了,但园林的观念好像贯穿文化史几千年。帝王家有上林苑,文人如王维也有独属自己的辋川别业,它们承载各自的物质、精神需要,又很早就作为吟咏历史变迁的经典象征。杜牧的《金谷园》就这么写:

繁華事散逐香塵
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
落花猶似墜樓人

苏州

说回苏州。如今谈及园林就想起苏州,可这样的紧密联系其实只是最近一百年的塑造。确实,宋以后,中国园林的主角在江南。这里坐拥园林的名邑不少,苏州算不上最为突出,在明清的专门书籍里,以扬州为基础诞生出《园冶》和《扬州画舫录》两部经典,而苏州可能还出现不多。

苏州能独占鳌头,和城市兴衰有关,太平天国以后旧日漕运重镇扬州衰落,上海崛起,这里和周边城镇成为经济干线一环。(太平天国本来对园林有毁坏性打击,但经此劫难,苏州却反而获得更多士绅的建设。)物质生活的富庶,仅仅是园林的外部条件,而有人重新“发现”园林,则还有契机。南京作为民国的政治中心,上海则为经济中心,两地相连的铁路线上,常有现代眼光的建筑师和传教士来返。苏州-无锡-常州在当时已经是上海的农庄和乡村工场,来往活跃。而苏州也是沪宁两地居民的后花园,是消闲旅行之所,是这些外来者的兴趣让中国园林这件事被提了出来。此后,一些响当当的名字在这里记录、描绘、重新梳理园林,童寯、陈从周的研究都产生了巨大影响,而苏州本土的叶圣陶又通过平易生动的文笔,把《苏州园林》(1982年首次出现在中学课本)的经典印象刻在几代中国人的认知里。

之后的事,我就更为熟悉了,97年苏州园林获得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收录。而二十年前的 1978 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来访,促成网师园的殿春簃复刻到美国,走入殿堂。用作者形象的描述说,苏州古城是就此「加冕」了。

新篇

而园林的历史还有新的篇章。早在二十世纪初美国建筑师茂飞(Henry Killam Murphy)建燕京大学新校址时,未名湖、曲径、假山等要素已然尝试把园林带到学校之内(虽然仔细看可能是披着中国古典外衣的美式大学规划)。经过战争和五六十年代的停滞,在经济蓬勃发展之后,在现代化的建筑丛林里,一些先行者开始叠石理水,再造当代园林。贝聿铭是这样的一个话题人物,早在修建苏州博物馆之前,他就曾在北京西郊建了香山饭店,这是一片「貌似古典却又适应现代语境的建筑空间」,已然有很多园林味道。而这仿佛是 2006 年启幕的苏博新馆的彩排。后者建在拙政园一墙之隔,又承载着古典/苏州风韵与现代/新颖的双重期许(有人概括为「中而新,苏而新」),非要有贝聿铭这样的人牵头,才能尽可能获得古城居民和观览者的认同。

在香山饭店之后,高档的酒店里造园已并不罕见,可新锐的建筑师王澍好像又更大胆、更深度地寻找园林于当下的人居空间的意义。他要「以园林作为方法」,欣赏就地取材、旧料回收,想要把工匠的创造置于更显眼的位置。书里读到他的宁波博物馆和中国美院象山校区的介绍,都让我眼前一亮,想要实地看看。

这些有趣的历史让我学起周作人,忍不住抄书。

与作者聊园林

但其实作者的主要笔力还不在上面这些事实性的陈述上。标题是「活的中国园林」,这是作者 2007 年在德国德累斯顿的夏宫策划的一个展览。这样一个题目之下,有过大量关于园林的历史、美学、建筑、哲学的思考,这本书比实地的展陈提供了更大的空间和自由度。

如果说前面的历史与掌故我基本是虚心倾听,到后面的思考与论断,我在理解之外还可以尝试起和他对话了。

古城苏州的两难

作者好几次提到,苏州不可能只作为园林城市而存在,尽可能原貌保存的古城遗产,和经济高速发展之后对“与时俱进”的实际需要,成了现实上难以融合的两难。

诚如作者所说,姑苏城区里虽然有建筑规划的限制,高度和外立面的风格需要维持基本的和谐,但很多貌古实新的住宅和商业建筑确实水平参差,有时路过一些五六层楼的老式住宅,觉得它们已然离小桥流水的刻板印象相当远了,更不必说内敛而典雅的文人园林。古城「保护」看似理所当然,但如何维持生命力而不僵化,则是更艰难探索的话题。

另一方面的挣扎来自现代城市和古城体量的冲突。姑苏古城绕护城河一圈只有十六公里,而城里住着的人口相较历史上的任何时刻密度都要更为稠密。人变多,各类设施需要建设,还要有方便市民和游客的车道,这样的紧张之下往往只好把原先的建筑尺度放大,再安插上江南民居里截取的建筑元素,稍有不慎,就落于风格杂糅、生硬的尴尬境地。

园林不应当像博物馆。它曾经是与人亲密的,是住宅空间的一部分,浸润着园主个人的趣味。

原先私人的园林对公众开放之后,有大量的游客涌入,有了门票,也就有专门的管理者。如今站在园林里伫足的人,还能够体会当时主人的心境吗?

但这里有一个反题,即

园林诞生于经济富庶之地,以物产丰盈为基础。或者说,这个场域本来就是一种「物质文化」,这里作为舞台,发挥着社交 、享乐等等很实际的功能。如果拙政园、留园那些所谓经典的明清园林,是对当时高度发达的物质生活的回应,那在当代另一种的繁荣之下,是否可能有相通的精神追求呢?
同时,园林里的草木虫鱼、四时荣枯,主人家的变迁兴衰,都让这里永远处于变化之中,时刻进行朽坏和更新的进程。这样说,园林不可能是一个静态的作品,而是还在「生成」之中的。

这一点让我宽慰,我们不必嗟叹古典的一去不返,今日生活的俗不可耐,而是把园林视作当时的人留存的痕迹。跨越时空,这些一砖一瓦还可能给今日的我带来启发,甚至是鼓舞。

作者特别提到了北京的紫竹院公园和苏州的艺圃,两者都是更平民的、热闹的,更属于日常的公园。后者恰好也是我的钟爱。虽然如今它也是一个需要门票才能进入的场所,但它相对偏离中心的地理位置,周边窄窄的小巷较之平江路一片更具“生活气息”,院墙里精巧的布局,和那个临湖的茶室,都让我找到所谓的亲近感。

园林的独特,也因为它本来就是真真假假,是「第三自然」(是人的创造物,但又在模拟自然)。而尤其以中国园林来说,我猜测文人画的传统和造园的叠石理水互相影响,这让园林「如画」既是一种夸奖,也成了园主人营建时不自觉的目标。

这里的美学体验,也许读过巫鸿的《画屏》之后,能理解更深。

吕胜中,《山水书房》。用书脊拼出五代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观众取出书再放回书架后,整个画面也因此改变。
徐冰,《石径》。在展览外的树林中用石头拼出小径,每块石头都用了他标志性的英文书法,76 块石头拼出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的前两联。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两件装置描述起来都足够有魅力。看似和园林无关,却暗合了前面讨论的真假虚幻之感,也并不避讳与美感相伴相随的变化。

尾声

最后「就书论书」聊几句。这本书正文不过两百来页,还有不少(比较精当的)彩色照片穿插其间。我原以为会是更轻松的阅读,但文字的浓缩程度还是超出我预期。

作者积攒的材料很丰富,也常有深入且发散的思考,可观点到最后常常走向一个开放端;常常是我想听到作者态度之时,就戛然而止了。少了整体的论点,读下来就觉得各章单独看都很扎实,连缀成篇反而有所折扣,真是令人些许遗憾。

Originally published on by star-du